《红楼梦》是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的书，原因之一是它把世事人情说得太透了。滚滚红尘，其实就那么一层窗户纸罩着，大伙在里面玩得乱哄哄挺高兴，结果曹兄在旁边二话不说上去就给捅破了，这场面不知道有多尴尬。但是面对着暮色中的拉加里王府，我满脑子都被《红楼梦》中的字句给充塞着，挥之不去。这座曾经辉煌至极的建筑以及它所代表的权势与尊贵，却沦落为残阳血色中的一截断垣。说什么脂正浓、粉正香，如何两鬃又成霜？拉加里，真的是老了。

　　缘起——神灵的姓氏

　　从山南地区的区府所在地泽当镇往东南行进60公里，便是被土林环绕的曲松县城。在县城右前方陡崖上，可见半截高的褐黄色墙壁及周围高矮不一的残垣，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拉加里王府遗址。拉加里，它作为一座废墟的苍凉，并不是“秋风落叶、容颜凋零”的悲凉，而仿佛是一个失势的帝王，在极力维持自己残存的尊严时所不禁流露出来的颓唐。最好不要在日暮的时候看它吧，这确实是一个让人不自觉悲观的地方。在拉加里王府的断壁残垣前，探寻消失的拉加里王朝，是个用历史来加强自己心理承受能力的课程。

　　有个朋友说，他实在无法想像，如此断壁残垣的破损之地，竟然与盛极一时的拉加里王朝紧密相联，它也曾有过无比灿烂辉煌的昨天。这有什么难以想象？所谓灿烂辉煌，本来就是断壁残垣的不同时态而已。帝王将相，从来都是蔑视历史而又被历史蹂躏的。夏商以下，荒烟蔓草中真不知道埋了多少自诩为金枝玉叶的王侯将相，等到白骨累累才发现，都不过只是些碳水化合物而已。而历史最有趣的地方，就在于它那种因循人性而又让人无从捉摸的特性。

　　据藏史记载，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崩溃以后，西藏接下来便顺理成章地经历了将近400年的分裂割据时期。在公元12世纪左右，被迫不断西迁的吐蕃王室，从上部阿里返回了以埃尊赞布为首的一支嫡系，在今曲松县一带建立起一个史称“雅隆觉卧王朝”的小王朝。在今天的色物乡一带，埃尊赞布的儿子拉·赤列朗杰，建造了一座名为“加里寺”的寺庙，并且在此修建宫殿行使地方统治权。

　　从此，这一吐蕃王室的后裔以“加里”为名，并冠以“拉”（神）字，形成了象征权力与荣耀的“拉加里”这个姓氏。这个王室家族与佛教寺院势力结合，成为政教合一的地方统治集团，号“拉加里法王”，也称为“山南法王”，行政上保持相对的独立性。由于拉加里法王是吐蕃松赞干布的后裔，黄教政权也需要法王的支持，所以历代地方政权和达赖喇嘛，都对这个小王朝采取宽容态度。在拉加里法王的领地，农业生产并不十分发达，最为可观的是辽阔的草地，而青稞只能在少量的土地上种植。因而，这一带居民主要以游牧为生。此地以富含金矿而闻名，金色被用来命名当地的河流，通常叫绒曲，也有另一个名字：赛曲，即金河。

　　缘住——只与达赖差一块垫子

　　拉加里王族的经济收入，主要来源于其属下的56个比较富裕的家庭，拉加里王从这些家庭里收差税，包括农畜产品、矿产和一些地方特产等等，所收的产品有100多种，甚至漂亮女子也可以作为王宫的差役，连同她的父母也一起进宫支差。王宫直接管理的牧场有25个，每个牧场都有100多头牲畜。牧场一头牲畜都不杀，所以叫放生牧场。拉加里王吃的肉由辖下的差户拿粮食或钱去藏北换取。

　　“王府”握有该地区的实际政权。王府可以制定法律、设立监狱、打造刑具、判决案件。我曾看到在拉加里的府宅院门两边，各挂一根直径6到7厘米、长1米多、蒙着虎皮的法棍，用作镇慑农奴。拉加里像多数贵族一样，常年住在自已的庄园里吃、喝、玩、乐，生活奢侈，并不过问具体事务，而是命其亲信，设立强佐康（管事房）掌管领地范围一切行政、财务、司法及庄园的大小事务。拉加里法王在山南拥有桑日、加查和隆子4个宗（县），占有19个庄园、2000多户农奴。 此外，还有15个直接为王室服务的手工业作坊，400名朗生。

　　研究拉加里家史的德国学者卡尔斯顿，为人们提供了一些更鲜为人知的史料。他写道，拉加里家族通常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信徒，但他们习惯于在自己的家族中有一个“古辛”家庭，这个家庭信奉西藏的原始宗教——苯教，他们声称这是从松赞干布时代一脉相传下来的。他们，并且只有他们能在赤钦和这个家族的其他成员的葬礼上充当司仪。当这个家族的头领去世时，需挖一个陵墓，并用银子围裹，就像用金子围裹的达赖喇嘛的那些陵墓一样。

　　有趣的是，卡尔斯顿说，当赤钦参拜拉萨时，他习惯穿一身斜摆的衣服，只用一根猪尾巴扎在头发上，而不用任何装饰物。在正规场合，赤钦穿一身礼服，并戴饰物，包括很大的耳环和一条很大的白头巾。

　　这一个王系没有承继祖先征服整个雪域的野心，却意外地获得了极长的寿命。它在山南曲松一带逐渐形成并迅速发展，历经萨迦王朝和帕竹王朝统治时期，仍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方统治特权。直至西藏民主改革之前，拉加里王系还统辖有拉加里、桑日、加查、隆子4个宗，方圆百里的广大地区。据说拉加里王去拉萨朝拜，噶厦政府要派四品官员去拉萨河渡口迎接，这是何等高的荣誉；会见朝拜达赖喇嘛，拉加里王的座位也只低一层卡垫，这确实是中国政治历史上的一项奇观。

　　缘灭——谁主沉浮

　　沿着正门攀爬上遗址，粗黑的木楼梯透过古老的岁月，还是试图传递出当初一代王朝的气势与威严。而盘踞在此的一些斑鸠，不安地扇动着羽翼激起一地尘埃。人过鸟飞走。恰似食尽鸟投林，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这是《红楼梦》的结尾了。正如拉加里这一段厚重的藏王兴衰家史。

　　拉加里王府宫殿的始建年代如今已是个让考古专家头疼的问题。仅从现存建筑遗存的诸多特点和史料分析，大致推测其建筑的现存遗存分为3个时期：早期建筑旧宫“扎西群宗”，中期建筑新宫“甘丹拉孜”，晚期建筑夏官。

　　如今在遗址中徜徉，偶尔发现经历沧桑而残留下来的一些精巧木雕，或者是壁画中的一抹花纹，或者是废门破窗中的一处斗拱，感觉简直就像李隆基在马嵬坡发现了他的杨玉环留下的金钗。现在的拉加里王府宫殿建筑多已颓毁或已改建为民居。王宫建筑是西藏古代建筑中的一个重要门类，能较为完整地保存至今已十分罕见。拉加里王府宫殿建筑基本保持了原有的平面布局和建筑结构，这样的独特门类在西藏古代王宫中是极为珍贵的。作为藏式王宫建筑，其中一些小木作，尤其是门枋之上斗拱的使用，无疑是融合了汉地古建筑的某些原素，因而也就充满了神秘色彩，平添了重要的研究价值。

　　“在晚期的拉加里后裔中，据说其头领的地位仅次于班禅大师。尽管他们享有如此之高的地位，但自从在1642年后藏事件中，赤钦与前藏对立以来，就不允许他们充任任何官职了。在那以前，他们属于第一位达赖喇嘛下的牧师。由于他们的反抗，赤钦被渐渐从其官职上挪开，直到1955年左右，没有哪一位赤钦被获准拥有官衔。” 卡尔斯顿如此描述了拉加里家族地位的变化。

　　大约是1957年以后，拉加里的贡卡萨家族成员晋美，到拉萨请职，在嘎厦地方政府当了小贵族。拉加里法王朗杰加措知道后颇不以为然，他转告嘎厦地方政府：他是我的职员，你们不能收他为政府的小贵族。拉加里法王为此事去了趟拉萨，向政府要人。嘎厦地方政府官员劝他：“现在你是一个地方的王，作为吐蕃王的后裔，你们是一个高贵的家族，但没有实权。你应属于政府的一员，你的职员为我们效力是理所当然的事，你也一样。你在王宫里当赤钦（即法王），但服从于山南总管的指挥，在贵族里你只能是中等位置，所以你来为政府效力实属上策。”赤钦听从劝说，便也在政府里“请职”，成为政府的贵族，并给他“扎萨”的官职。自此，拉加里王朝就不再是历史上相对自主的独立王朝了。

　　紧接着到来的，便是风生水起的民主改革。今天，站在拉加里王宫荒芜的遗址前，一个旧王朝在50年前彻底消失了，当然这只是另外一段更宏大历史的小序曲。之后的半个世纪中，那些过去始终匍匐着的人们不但站直了身体，且站到了比以前高出更多的地方。

　　其实大可不必为拉加里的繁华凋零而感叹了。胆子大点的话，往悬崖边上走走，俯视下方，你会发现一所县里的中学。时值下午学生课间休息，孩子们喧哗熙攘，那种朝气冲天而起，驱散了所有因为怀古而带来的悲观气氛。拉加里不过是一座遗骸，真正的历史，真正的生命，难道不是至始至终从未停止过，永远向前行进着吗？这些，是《红楼梦》没有告诉我们的。